《归途列车》剧照
那天,他妈就给了我三十块钱,还买了好多零食。我从来没有得过那么多钱,那么多零食,见都没见过,更别说吃了。我说我想和她一起出来,她说可以是可以,但如果我家里人问起,要说是自己硬跟着她出来的。
前言
2010年6月,我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。8月,我在县里的职中读了4个月后,学校老师就带我们去江苏省常熟市的一个工厂打工。我干不下去,辗转去了深圳。
两年多后,又回到浙江,在一个制作手电筒的工厂打工,也就是我现在打工的工厂。
这个小工厂里,打工的多半是未成年人,早婚早育更是很普遍的现象。大概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吧,晚上下班后,我常把工厂里的女孩写进日记——生怕忘记她们。
现在我把她们的日常整理成故事,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未成年女孩在工厂里的生活状况。
十五岁的孕妇,被所有人遗忘在医院
三年前的一天,工厂里来了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孩,工友罗梦妮神秘兮兮地问我:“你知道她多大了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十五岁了。”
“哦。”我并不觉得奇怪。
罗梦妮似笑非笑地继续说:“她怀孕了。”
“什么?怀孕了?”我说。
“嗯,怀孕两个月了,看不出来吧。坐在最前面那个安装开关的男人,就是她老公。”
我转头看着女孩,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忧虑或喜悦,神色正常。她坐在那个空位上,一心一意玩手机。
她长得不算漂亮,但也说不上丑,一米五高,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,眼珠凹下去许多,好像灌满泪水似的。眉毛是纹的,但纹得不怎么好看,看上去像两条黑色的虫子。鼻子也不知怎么受了伤,上面紧紧地贴着一小块白纱布,纱布上还有一丝丝血痕,厚厚的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唇膏,辫子扎得高高的,上面还绑了两个红色蝴蝶结。
过了一段时间,我才知道她叫吴叶霞,丈夫叫李丁勇,两人老家都在贵州。
自从李丁勇带吴叶霞去医院检查出怀孕后,就不让吴叶霞上班了。看得出,对吴叶霞来说,她现在很欢乐。虽然不上班,但她每天吃过早饭后,都会慢悠悠地啃个苹果,跟着李丁勇来厂里,大概是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无聊吧。
有一天晚上加班,罗梦妮正埋头打螺丝,吴叶霞跟以往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去坐在她旁边,根本就是个孩子。
大概是因为两人同龄,她们很聊得来。
“叶霞,你和李丁勇是怎么认识的?”罗梦妮用那种八卦的语气对吴叶霞说。
吴叶霞面无表情地说:“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,有一天放学了,李丁勇的妈妈在半路遇到我,对我说,不要上学了,上学不好玩,跟我一起出去打工吧,我买新衣服新鞋子给你穿。”
“你就跟她出来了?”罗梦妮停下手中的螺丝刀,惊讶地看着她。
“李丁勇当时不也在这里吗。那天,他妈给了我30块钱,还买了好多零食给我。我从来没有得过那么多钱。那么多零食,见都没见过,更别说吃了。我说我想和她一起出来,她说可以是可以,但如果我家里人问起,要说是自己硬跟着她出来的。后来我爸打电话叫我回去,但我不知道怎么回,就没有回去。我刚来这里的时候,没地方住,也没钱,李丁勇的妈妈就叫我跟李丁勇住在一起,除了他们,我没有认识的人,就只能跟他住在一起,我爸妈打电话骂我,说我眼睛瞎了,找了这么个男人。”
“哎。你们家有几个孩子?”罗梦妮叹气问道。
“四个,我有两个姐姐,一个弟弟,两个姐姐都嫁人了。哼,我也嫁了!还有个弟弟在上学,你们家呢?”吴叶霞反问。
“我还有个弟弟。”罗梦妮说。
● ● ●
吴叶霞的肚子越来越大,虽然走路笨拙了一点,但跟其她怀孕的人比起来,算是很敏捷的了。有时候她会陪李丁勇一起去上班,李丁勇干活,她就坐在旁边守着,好似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部,怕他飞了一般。
有一次,因为肚子太大,她刚坐下就摔了一跤,立刻放声大哭起来。李丁勇却没什么反应,只是低头继续干手中的活。
这个工厂里的人,大部分是李丁勇的老乡和亲戚。拉长是李丁勇的叔叔,个子矮矮的。听说他和他妻子在这个厂待了将近16年,资历就是权力,他是这条流水线上的老大。
有一天晚上他忽然说:“今晚你们休息,不用加班了。”
我便问坐在前面的工友为什么不加班,她说:“他们要陪小霞去生孩子。”
“这加不加班还与吴叶霞有关啊!面子够大的,她去生孩子,弄得好像全厂人都要生孩子似的……”工人们低声咕哝着下了班。
罗梦妮拉上我,去医院陪吴叶霞生孩子。
我们都在产房前排队,一位高个子女医生说:“生孩子的,要身份证啊,把身份证给我才可以进产房。”
李丁勇着急地在背包里翻了翻,翻了半天,终于翻到吴叶霞的身份证,顺手递给吴叶霞。吴叶霞左手捂着肚子,右手递身份证给医生,从怀孕到现在这是她唯一一次表现出难受。
医生睁大眼睛看着身份证,“你先站出来,这是你身份证吗?”
吴叶霞说:“是啊,怎么了?”
医生说:“你再找一找,是不是拿错身份证了?”
李丁勇站在旁边说:“医生,这真是她的身份证。”
医生惊讶,“什么,她15岁就怀孕!她妈妈呢?”
李丁勇低着头,“她妈妈没在这里。”
医生又说了一次:“你怎么这么小就怀孕,这孩子的爸爸来了吗?”
吴叶霞指着李丁勇对医生说:“就是他。”
医生说:“你们有结婚证吗?严格意义上讲,没有结婚证医院是不能接受孕妇生孩子的,不只我们医院这样规定,很多医院都是这样的。”
李丁勇依旧低着头,小声说:“我们还没有领结婚证。”
医生看着吴叶霞说:“小姑娘你让我怎么说你啊!才15岁,看着都心痛,你先进去吧。”我们都沉默着,在产房外等待。
为了看孙子,李丁勇的妈妈特意从老家赶到浙江,虽然晕车晕得厉害,但整个人都明显特别兴奋。
一同来的工友在一旁议论,“这么个年轻媳妇儿,没办酒席,没出彩礼,给了她几碗饭吃,就和自己儿子在一起了,现在又怀上了她的孙子,就凭这些,这车晕得太值了。”
“就是,自己儿子长相又不怎么样,又没本事,要不是吴叶霞,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女人会跟他结婚,就更别说什么孙子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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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三个多小时,医生从产房出来,抱着孩子,梅姨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孩子,医生说:“是个女孩。”就见她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,好像这孩子是颗定时炸弹。
“怎么了?你不抱就不要把手伸过来。”医生没好气地说。
他妈没有说话,倒是李丁勇从医生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,安慰道:“没事,女孩也一样。”转头看他妈,她早把头扭一边去了,看都不看孩子一眼。胖墩墩的脸上,肉都掉了一大截,再加上那双凶狠的眼睛,现场氛围实在是让人难堪。
想着明天还要上班,我们没在医院久留。刚走出医院大门,李丁勇的婶子突然大叫一声:“小霞呢?”众人都很惊讶,刚才只顾着看小孩,却把吴叶霞忘了。唯独他妈没有反应,冷冷地在一旁说,“这地方她又不是不熟悉,她自己会回来的。”
“哪有你这样当婆婆的?”李丁勇顶撞了一句。
这下,他妈倒是真发火了,指着李丁勇,大声吼道:“当初是她自个儿跑来跟你睡在一起的,难不成这还怨我啊,我给她吃给她穿,还想怎样?再说了,她是你媳妇,你不是也忘了吗?”
李丁勇转身把孩子递给婶子抱着,自己走进了医院。过了一会儿打电话说,让大家先回去,说小霞身体不好,明天早上才能回。他妈更来气了(小兔情感挽回老师 微信:ke2004578),大声说:“谁家的媳妇生孩子不是生完就走,就我家这媳妇这么娇气,把她养得胖胖的,还说身体不好。”
那段时间,李丁勇他妈逢人就说,自己在老家找了一个算命算得很准的人,算命的说,绝对是孙子,可生下来却是个女孩,没几天她就直接买票回去了。
吴叶霞生了孩子后,李丁勇就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工厂。
去年我再次见到了她,当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,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孩。听说为此,她婆婆气得还住了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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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谁十七岁就想结婚,我只是想自由
美美和我不在同一个车间,但下班时,我总在楼梯口遇见她。她常问我所在的车间忙不忙,现在做的是啥产品。
几个月后,她的肚子变大了,再在楼梯口遇见她时,我发现她脸上满是憔悴。由于楼梯阶梯有点高,她得扶着扶手才能慢慢走下来。再过了几个月,她生下一个小孩。
有一天,我正坐在自己房间床上看书,美美抱着孩子,推开我的门,尴尬地说:“唉!走错了。”然后转身准备离开。
我忙说:“没事,凳子上坐吧。”她走进屋,把小孩放下来,问我,“没上学了为什么还看书。”
我说太无聊了,随便看看,权当打发时间。
她问我怎么没跟男朋友在一起。我说我没有男朋友。她便张罗着要给我介绍,我笑着说,“算了算了,我不想结婚。”
美美初二还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。那时候,邻居家的女儿出来打工,每个月都寄钱回去,邻居大妈聊天时,总是炫耀自己女儿又给她寄了多少钱回来,还说,女孩子养也是白养,供读书也是帮别人供,以后没准还不认你,不如早点让她们出去挣钱,才是实在的。
美美知道自己爸妈希望她像邻居的孩子一样,出去打工,虽然他们没有直说。
那时候,美美不用住校,也不需要生活费,读书根本不需要多少钱,辍学完全是为了给爸妈挣钱。她说她还有个弟弟,爸妈只想让弟弟读书,不想让她读。
有一年,在浙江打工的姑姑过节回家,美美的爸爸就叫她跟着姑姑一起出去挣钱。美美出去后就和姑姑住在一起,爸爸还让她姑姑帮她保管银行卡,每个月除了生活费和房租外,剩下的钱全部寄回给她爸妈,就连买衣服和零食的钱都没有。
我问美美,怎么不自己租房子住,不要和姑姑住在一起,也不要进同一个厂了,自己的工资自己领。她说她身份证在姑姑那里,姑姑是不会还给她的。
然后,她还一脸神秘地问我:“你猜我多少岁了?”
我说:“十八?”
她说:“十七岁。没有谁十七岁就想结婚。”
我说:“那你干嘛要结呢?”
“我想要自由,我不想过那种日子。你知道吗,我和我姑在一起的时候,就没回家过过年。每次过年前,我爸都打电话给我,说姑姑回去我才可以回去。可是姑姑全家都在这里,她当然不回去了。”
“你可以自己回去啊?”
“她不给我车费和身份证,我怎么回去。我本来想每个月悄悄地存个一两百块钱,然后去其他地方,不跟她们在一起,可是我每个月发了多少工资,我爸都知道,根本就不会给我多余的钱,更别说存了,给的都不够用。我以为我找个男人嫁了,我爸就不会问我要钱了,可还是一样要。”
“我跟施云(美美的老公)在一起,他们家都给了我爸妈8万块钱了,他们还打电话来要。我们本来打算今年回去办婚礼的,可是我爸妈这样一搞,弄得我们婚礼都办不成了。你是知道的,这个厂今年一点都不忙约女孩子到家里吃饭怎么说,我公公他们家三个人一天的收入总共还不到三百块钱,每个月还得交水电费、卫生费,加上今年又生孩子,根本就存不了钱。”
“有一次,我听见施云大声打电话,他说,你没有上班,根本就没有钱,又不是有钱不给他们,应该是打给你爸或你妈的。”我想起有一次我听见她丈夫打电话。
“对,刚开始他们的电话是打给我的,我气不过,骂了他们一顿,然后直接把电话挂了。”
后来还有一次,我又见到美美左手举着电话,右手拍桌子,大声吼着:“我带娃,没有上班,真的没有钱,不是有钱不给你们!”然后顺手把手机砸在地上,小孩在一旁吓得直哭,她没有去安慰孩子,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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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梦妮的妈妈四翠也和我们一起在工厂打工,住在工厂宿舍。四翠和美美是老乡,大家平日里常往来。
四翠是个很节约的人,每次她去上班都要提醒女儿罗梦妮,“白天就不要开灯了,电费很贵。”我们住的是工厂里的宿舍,但水电费都要工人自己付。宿舍窗子很小,即使是在白天,里面也是暗的。
美美也是个节约的人,可她孩子在没有光的屋子里总是哭。冬天,屋外又冷,她就把自家的灯关了,抱着孩子去罗梦妮家,去了发现她家的灯也是关着的。
她便对罗梦妮说:“我孩子怕黑。”然后顺手把灯打开了。第一次第二次罗梦妮也没说什么,后来次数多了,罗梦妮告诉她妈妈,说美美抱着孩子来她们家、开她们家的灯。
就因这件事,有一天,四翠站在门外把美美骂了整整一个早上,美美的公公婆婆还不知道四翠为什么骂美美。
在这事之前,只要美美去四翠家,四翠常招待她吃零食水果,这事之后,四翠也就不再给了。美美知道她们不欢迎她,便没再去了。
有一天下班后,天都快黑了,我看见施云的兄弟施伍在前面跑着,他妈一边追一边擦眼泪。四翠在水龙头那里蹲着洗衣服,我问她这咋回事,她说:“还不是那不要脸的。”
“哪个不要脸的?”
“带娃儿的那个。”
我知道她说的是美美,便问,“美美出事了吗?”
四翠说:“她能出啥事,她自己的男人没钱,她就去把他兄弟的钱取了呗,这女人真精,我就知道她不是啥好东西,连人家密码她都知道。”
原本美美的丈夫施云上班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,如果不是有他爸妈,他的工资都不够自己用。美美要带孩子本来就需要钱,自己更是一分零用钱都没有。每年换季,周围的女孩们都换上了新款式的衣服,美美只能眼眼巴巴地看着,一脸羡慕。
她知道施伍对他女朋友好,偶尔得知了他女朋友的生日,就碰运气输了一下银行卡密码,谁知还真碰对了。至于那个银行卡她是怎么得到的,没人知道。
美美“偷钱”的第二天,施伍就搬出去了。
公公施能问美美取的钱哪去了,她指着床上的两件新衣服说:“就买了这两件衣服,剩下的寄给我妈了。”
施能说:“你知道吗?施伍这钱是存起来今年回去结婚的。我们商量好了,分开住吧,你和施云你们过你的。从现在起,我挣的钱用来还施伍。”
他们分家后的第一天,施云就不去上班了,美美也不好好带孩子了,她婆婆看不下去,做好了饭,还是跟往常一样叫他们一起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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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方便面的十四岁女孩
流水线上的产品,大多数工人即使是闭着眼睛都会做了。同样的动作重复千万回,好像噩梦一样永无止境。所有的人都一样,磨破的手指起初疼痛难忍,到最后就渐渐麻木了,也就没了痛感。
然而,唯独罗梦妮的手指不曾麻木过,一直在疼痛。
罗梦妮坐在流水线的最后一个座位上,边干活边小声地抽噎,继而又和邻座的工友说:“我真想去跳海,死了算了,这样活着真难受啊!”
“去吧,我绝对不会拉着你。”工友开玩笑回她。
下班后,我问罗梦妮:“你今天是不是又不回去吃饭啊?你最近都瘦了,刚来的时候还胖点,现在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。”
罗梦妮说:“我妈又转夜班了。”
“转夜班怎么了,转夜班和你吃饭有关吗?”
“我妈说如果她上夜班的话,叫我就不要回去吃饭了,她白天要睡觉,我回去会打扰她睡觉,晚上她上班会打瞌睡。”
工厂旁边有个小卖部,四翠转夜班的时候,罗梦妮就去小卖部买一桶方便面,端着放到厂里的桌子上吃。四翠每隔一个月转一次夜班,罗梦妮每隔一个月就要吃一个月的方便面。
有一次,我的电磁炉坏了,就去买方便面,和罗梦妮一起吃。“味道还不错,蛮香的。”我说。
罗梦妮皱着眉头答,“你又没经常吃,我天天吃,都吃烦了。有时候闻着这味道,我就想吐,这辈子最讨厌的应该就是方便面了。”
“外面有快餐店,你怎么不去买饭吃?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买,明天我带你去。”
“这事我跟我妈说过,她说快餐太贵了,叫我熬着,下午再回家吃饭。”
过了两天,发工资了。罗梦妮开心地说,这次发的是她进厂后的第二笔工资,一千七百块钱,“比第一次两百多块钱多多啦!”
到晚上七点多,四翠快步走到我们这个车间,站在罗梦妮的旁边说:“梦妮儿,钱呢?”罗梦妮放下手中的货,左手从裤子的口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钱,递给四翠。四翠伸手接过钱,折叠了一下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,兴高采烈地走了。
罗梦妮是爷爷奶奶带长大的,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没回过家。等他们回家的时候,罗梦妮已经小学毕业了。
罗梦妮说,他们回家的时候,恰巧是中学快要开学的时候。爸妈把带她去外婆家,等学校报名的时间过了,才回到爷爷奶奶家,好像是故意要错过一样,回家后也不提上学的事了。
后来她同学去找她,劝四翠让罗梦妮去上学。四翠就推说,罗梦妮不听话,要是跟学校里的那些男的跑了,出了事怎么办。梦妮也想继续上学,劝了好久,四翠才勉强答应。
可等到要出发去学校的时候,四翠却怎么都不给学费。
之后四翠才说,要罗梦妮和她一起出来打工,帮家里挣点钱,把她们家的房子再建一层,然后再装修。说完这些,罗梦妮总结道:“你知道吗,这完全是个阴谋。”
我问:“你还未成年,怎么进的厂?”
“你是不知道,我妈带着我整整找了五天的厂,那些厂都不要我,说每年上面的人查厂都查得严,我能在这个厂待下,大概也是因为我妈在这里工作了好多年吧。我妈跟老板说,如果不让我进这个厂,她也不来上班了,老板就同意了。老板说如果上面有人来查厂,他会提前通知我,查厂的时候我就休息,过后再继续上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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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波是四翠打工的根据地,比对自己家乡还熟悉,唯独青春期的女儿让她伤透了脑筋。
罗梦妮性格开朗,在厂里和谁都聊得来。刚来的时候,罗梦妮就喜欢上了流水线上的一个男孩,可男孩不喜欢她,她还是天天去找人家。后来男孩家里出了点事,便回贵州去了。
没过多久,罗梦妮又喜欢上了包装部的一个叫黎户的工人,每当流水线上没货了,她就去帮黎户打包。后来黎户还跟我们说:“没想到罗梦妮这小姑娘还会喜欢我。”可过年的时候,黎户又辞工了。
几天后,罗梦妮和流水线上的王三谈起了恋爱。拉长是王三的姑父,自从罗梦妮和王三谈恋爱后,拉长在工作上就格外照顾罗梦妮。王三经常买一些糖果带到厂里给罗梦妮吃,夏天的时候,还总去小卖部买饮料和冰棍给她。
那时候,四翠的邻居芝花正在和一个50来岁的男人来往,四翠常爱在背后说人家的闲话。有一次,我去压机房拿袋子,听到四翠又在和工友们说芝花。当天晚上,两人就在机房里打了一架。原因是芝花为了报复四翠到处说闲话,就和工友们说,每次四翠上夜班,罗梦妮都在外面,和男人睡觉。四翠气不过,便和芝花打了起来。
第二天我去上班,看见四翠在水龙头下洗衣服,鼻青脸肿的,没过多久就辞工了。
四翠辞工当天,经理来问罗梦妮:“你今年多少岁了?”罗梦妮说:“十四了。”经理立刻说:“上面有人来查,你不能在这里上班了,收拾一下,去财务处拿工资。”罗梦妮坐着没动,经理走后,拉长对罗梦妮说:“一定要装嫩吗?你就不能跟她说你十七岁?”
从此以后,罗梦妮也没再来上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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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翠和罗梦妮依旧住在我隔壁,有天我去找罗梦妮玩,见四翠一个人在家,问她罗梦妮呢,她说:“去服装店卖衣服了。”
四翠说她要把自己手上正在做的十字绣绣完,才出去找工作,我看了看她的十字绣和样图,绣的是一幅巨大的百鸟朝凤,如果天天绣,至少还要两个月。
四翠还骄傲地说,她现在花的钱都是罗梦妮挣的。
过了几天厂里放假,罗梦妮约我跟她一起去逛街,她刚准备换衣服,裤子口袋里的钱就露了出来,被四翠看见了。四翠伸手要拿,罗梦妮立马站起来一闪,四翠没有拿到钱,气急败坏地说:“发工资了也不跟老子说,拿过来。”
“这是我提前支出来用的。”
“支的也要拿来。”
罗梦妮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钱拿出来,递给四翠,四翠还喋喋不休:“你看罗珠珠家那两姐妹,她们家那么大的房子,全都是她们两个打工的钱修建的,你以为你给我的多得很吗?”
罗梦妮不想听她长篇大论,拉着我说,“咱们出去玩吧。”出去后她才说她不逛街了,没有钱。我说我借给她,她又说被她妈知道要被骂。
后来有一次,我跟四翠一起去菜市场买菜,回来的路上看见罗梦妮和王三手拉着手在逛街,没看见我们。第二天早上,大多数工友都去上班之后,四翠把罗梦妮打哭了。
我们住的房子隔音很差,我清楚地听见四翠骂罗梦妮:“你是不是还跟王三在一起?我不是叫你不要跟他在一起吗,你找个啥子样的不可以,偏要找个苗子(对苗族人的蔑称),我以前上夜班的时候,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回来睡觉?”
罗梦妮哭着说:“我答应跟他结婚了。”
四翠又骂道:“你个烂母狗,牛马畜生都不如,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假的。你去了吧,他家房子都没有。”
罗梦妮说:“当初哪个叫你不让我读书呢?”
“就是因为你不听话才不让你读的,你想读你就回去读,反正老子先说过,老子是没得钱供你的。”
罗梦妮就一直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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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过了一段时间,四翠煮了一锅鸡肉,过来叫我去吃。我说我吃过饭了,倒是想去找罗梦妮聊聊天。
一进门才看见,四翠家里来了一帮客人,提着很多礼品,其中有一个陌生男孩穿着整齐的西服,十七八岁的样子。原来这帮人都是来提亲的。吃完饭他们走后,四翠边洗碗边给我说,刚才那个男孩是罗梦妮的未婚夫,罗梦妮已经搬去和他一起住了。
后来,罗梦妮生下一个孩子,四翠要求男孩带罗梦妮回老家办了场酒席——就算“真正意义”上的结婚了,那年,她也才十五岁。
之后,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。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